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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老将的荣光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近二十年来,七十二道里老一辈的掌门一一淡出江湖。前有仙手道言苍梧闭关飞升,独守军关拦敌十万的战神卫义庭战死沙场,后有灵剑泉养剑千日一朝出关杀得整座江湖不敢抬头的剑圣凌若寒剑阵被破,就此封剑。

  此三人,可称得上当世前三。

  而如今江湖,是少年人的江湖。央州武斗成就武道第一的南宫少卿,伏羲剑术大湖借道的冷双儿,金身罗汉破三千剑阵的武僧十二,青灰大山的青衫道士……少年英雄,层出不穷,他们的名字开始掀开了江湖新的历史。

  江湖百年,七十二道的秩序动摇更迭,唯有军道一门,还有老人独守的荣光。

  虎将邢台。

  这位上代战神在京歌藏的太久了,以至于天下都忘了这位老将的雷霆手段。虎啸大军跃山谷,万马奔腾援军关,那是何等的壮阔气势!

  虎啸军呼啸入城,一番厮杀,逼得北武军退军百里之外。

  邢策安一身伤口,亲自在城门口迎接。他拳放胸口,单跪于地,恭敬地行了个军礼。

  老将军虎头燕眉,不怒自威。数丈长的大刀,横刀立马,威风凛凛。

  见到这位老将军的威严,城关上的士兵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

  邢策安艰难上前,“父帅!”

  老将军没有叙旧,开口直入主题:“城里情况如何?”

  邢策安死死地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邢台训斥道:“邢塘战死,是也不是?”

  邢策安一怔,片刻后说道:“是。”

  邢台不耐烦地怒道:“老夫没空和你废话,贪功冒进,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旁边骑汗血棕马的老将军家将公孙璃上前劝解道:“将军三思,策安一身的伤,再受二十军棍恐怕……”

  老将军不悦瞪了他一眼,干脆道:“军法无情。”

  邢策安凛然不惧,抬头道:“父帅,我可以领军法,但我想知道您是怎么率大军跨过鬼丘山谷悄无声息地直达玄武关的?”

  邢台轻轻勾了勾手,身后马队让出道路,有几骑径直上前。只见一个面如冠玉、眉若朗星的俊秀公子骑于白马缓缓走来,脸上露出好看的笑容。

  只是没想到此人御马之术实在是拙劣,身骑军方战马野性桀骜,几个踉跄才勉强稳住马儿。

  锦衣公子开口道:“邢少将军,好久不见!”

  邢策安眯眼打量此人,疑惑道:“你是谁?”

  风度翩翩的锦衣公子温和道:“在下刘子明,央州武斗时见过少将军。”

  邢策安略作思量,“你认识南宫少卿?”

  突然出现军中的刘子明笑道:“当然。”

  邢策安眉头紧锁,满脸怒意地质问道:“少说废话,我问你,军报上写明父亲的大军最快也要五日才能抵达玄武关,为何今日就到了?难不成大军是飞进了鬼丘山谷?”

  刘子明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答道:“少将军息怒。其实,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策。数月前我便得知大军即将抵达玄武关,可要走寻常的路肯定是赶不上了。于是,我借助沙眼镖局在山谷里的栖鹤林探路,幸运地发现了一条通路,那里迷雾绕谷,可以避开北陵军中的眼线,从而顺利地驰援玄武关。”

  邢策安听后眉头紧皱,追问:“人可以上山,战马怎么办?”

  刘子明挑了挑眉,脸上略带笑容,说道:“将军,你邢家的战马都是通天能耐的灵驹,又岂会被这小小的山谷所阻挡。”

  邢策安心中一惊,皱眉道:“我家战马我自己是知道的,可是这样的战马总是少数,莫非……”

  邢台老将军脸上的怒意更甚,他瞪大了双眼,声音也变得更加低沉:“蠢货!你以为为父这三年在京歌待着什么也没做?”

  刘子明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他轻声说道:“邢家战马能够万马识途,无需人骑便能千里奔驰而来,不愧是天下第一等的战马。老将军被困京歌守都,奉陛下密旨操练战马,就等今日。”

  邢策安怔愣片刻,没有再说话。他扶着肩头,缓步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他停下脚步,突然转身问道:“南宫……来了没有?”

  刘子明轻轻摇头,手执马缰,缓缓说道:“他会来的。”

  邢策安走后,老将军邢台骑在红马上,微微低头。他豪爽地说道:“这次多亏了你们。”

  “老将军过誉了,受人之托而已。”

  邢台哦了一声,眯眼问道:“何人?”

  刘子明望向城头淡淡的月亮,平静地回答道:“进城吧。”

  ————

  入得城去,刘子明一行镖队跟在大军后面,被安顿在了邢策安的将军府。

  夜半时分,寒风呼啸,刘子明带着童姑娘踏上街头,去了城中最有名的石匠铺子。

  灯火高悬,掌柜夜深不曾打烊,仍在铺子里敲敲打打。

  掌柜姓萧,乃是玄武关内有名的手艺人。南北石碑各有不同,南陵境内,要数萧家石铺子做工最为精细。

  刘子明轻车熟路地拉着童姑娘进了铺子,萧掌柜正在敲打石碑,头也没抬地问道:“要什么?”

  童姑娘见掌柜如此不搭不理的待客之道,心生不满,没好气地说道:“掌柜也不给推荐推荐……”

  萧掌柜依旧没有抬头,沉声道:“你们来我铺子自然是要石碑,可要说款式推荐,大有来头,要看用途为何,何必听我吹嘘?”

  童姑娘歪着脑袋一想,觉得是这道理,说道:“你这老板倒是有点意思。”

  刘子明扶着童姑娘的肩膀,柔声道:“小芷,何止是有意思。不谈萧掌柜出神入化的手艺,光是说其为人,“愿为世间无名英雄免费造碑,让英雄不再无家可归”的胸襟和气度就非常人所能企及。”

  萧掌柜听着话才缓缓抬头,推了推脸上的叆叇,疑惑道:“你?”

  刘子明笑道:“小子刘子明,见过萧老。”

  “刘……子明?”萧掌柜眉毛挤成一团,“噢我想起来了,是那个欠我一百文没还的小子……”

  刘子明顿时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萧老记性还是那么好,不就是一百文嘛。”说罢便从手中拿出一个鼓鼓的锦绣钱袋,放在桌上推到萧掌柜面前。

  萧掌柜停下手里的活计,拿起钱袋掂了掂,“多了。”

  刘子明微笑道:“里面是五百文,我知道萧掌柜一百文一碑的价钱,除去先头欠您的一百文,剩下的四百文,请萧老先生做两座忠骨碑,一碑为我的兄弟镖师沙定疆,他虽然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但这些年也算用另一种方式保一方安宁,与我也算出生入死的兄弟,而另一碑则是为了一位戍边的将士,叫欧阳诏,为国沙场死,至今无坟。”

  萧掌柜面如枯槁,没有犹豫,将钱袋推了回去。

  童姑娘咂舌道:“莫非老先生还嫌不够?”

  萧老低下头去,拿起铁钉继续敲敲打打起来,沉默了一会又放下了手上铁钉,低声道:“前者做不了,后者不收钱,至于你那一百文不用还了,为母下葬立碑,老头子要是真收你钱,下了地狱又要多受了。”

  童姑娘脸色微白,蹙眉望向刘子明,眼神柔软。为母下葬几字何其沉重?

  刘子明只是嘴角泛起苦笑。

  萧掌柜拿起油灯,步履蹒跚往铺子后门走去,“跟我来。”

  ……

  ……

  风吹开铺子后门的门帘,童姑娘走入后院不敢置信地望着偌大的后院里大大小小一千余座青铜石碑。

  童姑娘用手拂过几座石碑上的刻字,惊叹道:“这么多?都是他一个人做的?”

  刘子明笑道:“是的,这老先生是个匠人,一辈子就做这一件事,难得。”

  童姑娘环顾四周已不见老人踪迹,问道:“他人呢?”

  刘子明平静道:“估计是去拿他那宝贝名录了,不管他。这些碑都是无主之石,我们给他们挑一块吧~”

  童姑娘点了点头,二人走入一石碑林中。围着青铜碑林聊起了天来。

  “你娘啥时候走的?”

  “自幼。”

  “那你咋想着给她立碑呢?”

  “留个念想。”

  “念想好,我也给我爷爷选一个,我钱不够你借我吧,就当是一路帮你行医救人的报酬。”

  “嗯。”

  “想你娘吗?”

  “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

  “我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爷爷的。”

  “行医救天下,童爷爷泉下有知,会为你骄傲。”

  童芷眨了眨眼,柔声道:“我觉得你父母也会为你骄傲的,你现在要做的事是救国救民的大事,是大英雄。”

  刘子明摇了摇头,“难,太难了。”

  童姑娘伸出一只手,坚定道:“我记得某人说过非常人行非常之事,正确的事都是难事,再难也不要紧,我陪你一起。”

  刘子明心头一暖,牵住那只小手。

  月光灼灼,风轻云淡。

  ————

  邢台大军驰援玄武关后,北武军再无动作,战事局面一度僵持。

  邢策安大战负伤,又领了二十军棍,此刻皮开肉绽躺在将军府养伤,好在童姑娘医术高超,只是要受些皮肉之苦。邢台老将军接管军务,修筑城防,抚恤众民,忙碌得不可开交。

  父子二人均是执拗之人,邢家军入城已十日有余,二人却未曾谋面。这让邢家大将公孙璃焦虑不已。公孙璃此人能文能武,行事周全,年少时便投身邢家做幕僚,后跟随老将军征战天下,深受老将军器重,可谓虎啸军的左右手。

  他自小看着少主长大,十分疼爱这个灵性十足的少主,他名为二品虎瞿将军,实际上便是虎啸军的大管家,看着二代家主斗气,这心里哪里是滋味?

  然而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劝,跟随多年,他自然知道老将军的苦衷,虎军自京歌出,已是没有退路了,如今名不正言不顺与叛军无异。

  老将军做出了选择,他能做得便是完成军令。

  这一日,他备好了最好的药酒看着老将军入少将军住处,心头异常沉重。

  前一晚,他守护在侧,见老将军会见了那刘子明,一夜手谈,他听见了很多秘密,却不可对人言。

  “老将军可想好了?此去很有可能是有去无回。”

  邢台大笑道:“行伍之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欧阳诏卫义庭以死殉国,老夫莫非还不如后生们?”

  “老将军高义。”

  “别来这套,老夫已是万劫不复之身,抗旨不遵实在是愧对列祖列宗。此去若能平息战乱,就算拿我一条命换和平,怎么看,也是老夫赚了。”

  话锋一转,老将军伸出苍老的手指,指向对坐的刘子明,皱眉道:“刘子明,老夫也算阅人无数,可我……看不透你。”

  “你这人立场模糊,不愿与人交心,行事既坦荡也鬼祟,亦正亦邪,叫人看着火大。”

  刘子明微怔,愣在原地。

  “你的事迹老夫听说了,老夫有些好奇,你是真的想救万民于水火,还是你也想借皇帝的手挖出相党背后的秘密?”

  刘子明目光微凝,笑道:“都有。”

  邢台脸上冷漠起来,肃声道:“不过老夫才不管你是何目的,也向来不论政党之争,只是看你做的事是对是错,若你藏了祸心,老夫不死必杀你,老夫身死,我儿也会杀你。”

  “我信。”

  “戎马一生,此去恐怕有去无回,老夫一生坦荡无愧于天,无愧于君,无愧于民,唯一亏欠的便是策安他娘俩。”

  “我走以后,公孙璃会掌管大军,此人大才,玄武关往后还要靠他。”

  刘子明点头道:“虎瞿将军名副其实。”

  老将军起身,行了一礼,然后笑道:“想我当时年少,天不怕地不怕一腔热血驰骋沙场报国,命运若敢招惹我,我照样从它身上扯下块肉来,策安这孩子是随了我了。”

  刘子明扶着老将军,宽慰道:“虎父无犬子,老将军放心。”

  “我儿性子还待磨练,在策安真正成长起来以前,先生多照顾。”

  “何敢在将军面前自称先生?”

  “拜托了。”

  ————

  父子长谈后一日,邢台一人入北军大营,换两国万事太平。

  那一日玄武关下万里路,千骑出城相送。

  万千将士声泪俱下,红甲战马的老将军一骑绝尘北行,溅起如烟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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