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17，本该恣意张扬，楚长卿却总是不苟言笑，即使嘴角带着笑意，也依旧给人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老气横秋。

  宫里今日有宫宴。

  席中热闹非凡，皇帝同他的几个嫔妃儿子有说有笑、相敬如宾、父慈子孝、瞧着其乐融融。

  那一幕落在一旁的楚长卿眼里，心头的暴戾杀意一下子升腾，几乎要从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里溢出来。

  直到身侧有官员唤自己，才蓦地收住情绪，挂上一如既往的柔和。

  他转身悄无声息的走出大殿，在炙热的阳光下，漫无目地走，不时有遇到的宫人朝自己行礼。

  楚长卿面无表情，自己家破人亡，孤身只影，而那罪魁祸首却儿女绕膝，乐享天伦，世道真是不公。

  荷花的香气迎面扑来，那寂静无人的景若园一下引起了楚长卿的注意。

  他的人生似乎没有色彩，可他似乎又渴望那浅淡的色彩填补自己的内心。

  白色芙蕖也好，粉色桃花也罢。

  带着淡淡荷香的微风卷起那华丽宽大袖袍，他临立荷花池畔，独自陷入回忆里。

  身后传来响动声，楚长卿扭头，视线在一处绿叶丛捕捉到到了一灰色片衣角。

  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伸出来，将那被树枝卡住的衣角做贼般地拉了回去，整个藏在了那大片的绿叶后。

  楚长卿喜欢独处，虽然那树丛后的小身影躲得很好，像是不存在一般，可楚长卿从踏入景若园那一刻就已经发觉。

  今日宴殿里那和谐的一幕，让他心绪浮跌，他正需要找个出气筒。

  绕过低矮树丛，轻而易举逮到了那个小不点。

  一个小身影曲膝坐在树丛后，扬起脸与楚长卿四目相对，白皙的小脸上有几处黑漆漆的灰，像是在锅底蹭的，圆溜溜的大眼睛湿漉漉，浓密睫毛不停颤抖，似乎有些害怕。

  身体又瘦又小，两只手却是肉嘟嘟的，手里还抱着个馒头。

  楚长卿朝那脏兮兮的馒头上瞥了一眼，原本的暴戾，顷刻间烟消云散。

  继而，转身离开，站在荷花池旁吹着炎热的夏风。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树丛沙沙响了一阵，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脚步两三步一停顿，像是在小心试探楚长卿会不会不喜欢他的靠近。

  没一会儿，身旁冒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先是转头好奇打量了一下楚长卿，又转头看向荷花池里。

  楚长卿用余光扫过那个小不点，身体瘦小，穿着一身粗布灰衣，看样子估摸着也就四五岁的模样。

  许是觉得楚长卿不会欺负自己，小家伙一屁股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捧着那脏兮兮的馒头，小口小口地啃，又不时扭头侧目悄悄去看楚长卿。

  两人一大一小，一静一动，氛围极其怪异。

  忽然，那馒头递到了楚长卿面前。

  「哥哥你是饿了吗？」小阿允举着馒头，歪着脑袋，「你吃馒头，荷花池里的莲子摘不到的，太远了。」

  「……」

  见楚长卿没有接，小阿允又将馒头收回来，拍了拍，把被自己啃咬过得那一端掰下来一点，又递过去。

  抬起脑袋，黑漆漆的圆眼睛不停眨巴。

  楚长卿瞧了眼那举着馒头的手，白嫩得如同豆腐，心里忽然有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这小肉手的味道应该更好，咬下去估计会碾出血水。

  小阿允举了一会儿，见对方依旧不动，心想，该是馒头里没有馅，对方嫌弃，于是默默把馒头收回来，自己啃了起来。

  他晃着两条小腿，一边啃着馒头，一边看荷花池里的锦鲤，偶尔还学着鱼儿吐泡泡的样子，嚼着嘴发出小声「啵啵啵」的声音。

  那样子瞧着有些傻乎乎的。

  楚长卿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蓦地心情变得好了些许。

  哗啦一声！一条红色锦鲤跃出水面，溅出水花，又极快地落入池里，

  小家伙瞪大眼睛，身体前倾，目光好奇地追寻着那条鱼的踪影，忽然身体不稳，眼见就要朝水里栽去。

  整个人已经腾空，小阿允闭着眼睛，胡乱扑腾着四肢，却发觉许久没有落下去。

  他睁开眼睛看了一下自己悬空的双脚，扭头，对上一张俊逸的大脸。

  那张脸的主人正一手提着自己后背的衣裳，勾起一侧唇角，笑看着自己。

  弯起的嘴角没有任何掩饰，虽带着一丝捉弄，但却似乎如同柔和的风吹拂着花瓣。

  小阿允咧着嘴，拽着那两瓣馒头，朝他伸出双手，「哥哥。」

  他想要抱抱。

  楚长卿有片刻愣神。

  那双手划拉了一下，够不着，最终放了下来。

  小家伙整个人垂着脑袋挂在半空中，像是被一根绳子吊在屋檐外的雨天娃娃。

  楚成允重新被放回地上，坐回石头上，转着咕噜噜的眼珠子把身旁的哥哥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又一遍。

  过了没多久，楚长卿率先出了景若园。

  楚成允蹬着两条小短腿，往尚衣局跑。

  见到秦青后，展开手臂扑到她怀里，「姑姑，阿允今天遇到一个哥哥，他好可怜，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秦青抱起他，用袖子给他擦去脸上的灰，「不是告诉你不要去有人的地方吗？冲撞了贵人怎么办？」

  「阿允没有，」楚成允揪着两只手指低着头，「那个地方没有人，本来就只有阿允一个的，那个哑巴哥哥是后面进去的，阿允也躲起来了。」

  秦青笑起来，「姑姑错怪阿允了。」

  小阿允也咧开嘴，「姑姑，阿允想要个莲蓬，可以吗？」

  ……

  第二日，楚长卿从皇帝的御书房出来，本是要回府的，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转身去了景若园。

  里面安安静静，没有半个人影，楚长卿却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响动。

  他朝那声音望去，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从树丛后钻出来，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到来人时，弯成一个好看的月牙。

  小小的身体从树丛后挤出来，蹬到楚长卿面前，背在身后的手里拿着一朵莲蓬。

  他以为自己将东西藏得很巧妙，却不想楚长卿居高临下，早已看穿。

  「哥哥，给你。」楚成允拿出身后莲蓬递到他面前，「莲子很甜的哦。」

  楚长卿挑着眉头，接过莲蓬，本该是满满的莲子，一个角落却缺了一颗，那道裂口是新撕开的，不用想必是某人小馋猫偷吃了。

  眼前的人确实乖巧得像只猫。

  小家伙抬头认真看着他，眼中带着期待与雀跃。

  楚长卿淡声道，「少了一颗。」

  「欸？哥哥不是哑巴？」楚成允满脸惊讶。

  「……哑巴？」楚长卿凉凉的眼神扫过来。

  下一息，楚成允就整个身体悬空在了荷花池上方，下方是黑漆漆的池水和绿色荷叶。

  「哥哥，哥哥放我下来。」小小的身体在楚长卿手里瑟瑟发抖，却不敢胡乱动，生怕一不小心，就跌入池子里。

  那只常年拉弓射箭的手臂力大非凡，楚长卿一手提起他轻而易举。

  见小家伙那害怕的表情，大大的满足了他暴戾的情绪。不说话，也不收手，就这样恶作剧的提着小家伙在荷花池上晃。

  楚成允求饶无果，逐渐放弃挣扎，挂在半空中，瘪着嘴开始掉泪珠子，大颗大颗的如同珍珠一般，却哽咽着没有出声。

  楚长卿盯着那脸看了会儿，起初觉得有意思，后来心口有些酸软，收手将人提了回来。

  荷花池畔有一座破旧凉亭。

  楚长卿默然不语地靠坐在凉亭的长椅上，两只手臂慵懒地搭在身后栏杆上，他微眯着鹰一般的眼睛，如同盯猎物一般，盯着那坐在自己腿上不停瘪着嘴抽泣抹眼泪的小不点。

  楚成允昨天还觉得这个哥哥人好又可怜，今日就已经完全改观了，而今坐在他腿上还不敢下来。

  抹眼泪的小嫩手，不时绞着自己的手指头。

  然后，他看到那个坏蛋大哥哥开始剥自己送给他的莲蓬。

  从里面挖出一颗淡绿色的莲子，剥开壳，露出里面白嫩嫩的肉。

  楚成允那双冒水的眼睛瞬间移不开了。

  见楚长卿将莲子扔到嘴里吃了起，他也跟着蠕动了一下小嘴。

  一颗，两颗，三颗……

  「好吃吗？」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楚长卿手里的莲子。

  楚长卿，「还不错。」

  小家伙在他腿上挪着身体，往他身前靠，楚长卿又剥下几颗莲子，扔自己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

  楚成允就这么看着对方把莲蓬剥开，眼见那莲子所剩无几，他伸出小手扯住了莲蓬的根茎，「哥哥，给我尝一颗呗。」

  楚长卿勾唇笑着，剥出最后两粒莲子，放了一粒在他手心，另一粒又扔进了自己嘴里。

  楚成允将那粒莲子宝贝似的塞到自己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对着楚长卿弯起眼睛，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哥哥，莲子好甜，好好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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