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那间大堂，仍是那些曹家儿孙，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得孙老太君仿佛一下子老了，满面凄然，目光呆滞；李夫人双目红肿、浑身无力；而大太太马绾挺着隆起的腹部，一身缟素，一脸木然，仿佛这世界万物已与她无关，唯有眼神中偶尔透出一丝恨意；若容仍沉浸在兄长过世时的悲戚中，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兄长那两句对联；子钰原本就沉默寡言，加上身怀有孕，更是随时从分悄悄坐在一旁；唯有李桐，望着坐在上首的父亲，满脸的紧张和兴奋；曹頔深深望着她，狐疑着，昨日她回娘家，而今日他父亲亲自登门，所为何来？

  无需过多猜测，李煦口述圣旨，“圣上口谕：务必在曹宣之诸子中，找到能奉养曹颙之母如同生母之人才好。使其过继于曹寅，接任江宁织造之职。他们弟兄原也不和，倘若使不和者去做其子，反而不好。汝等对此，应详细考查选择。”

  大堂上的气氛终于又活了起来。家下人等一并喜极而泣。原本绝望的凝滞气氛一扫而光，仿佛未来的灿烂荣光又重新照耀在这古老的大宅门楣上。

  孙老太君第一个双膝面北跪下，颤巍巍磕头道：“谢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曹家终于有救了啊！”

  李煦面色沉重说：“大少爷的事，老太太还请节哀顺变。如今万岁隆恩，眷顾老臣，曹家今后必定繁花着锦、子孙昌隆。如今按照万岁爷的旨意，只需在大老爷所遗之子中选一子过继给世兄及家妹膝下，继任江宁织造之职，如此世兄香火承继、曹家仍是朝廷重臣，老太太儿孙满堂、颐养天年，其乐融融啊！”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复又笑着说：“现今大公子曹顺过世已多年，三公子曹颀在京任职，家中只有二公子曹頔和四公子曹頫，不知老太太有意过继哪个孩子呢？”

  闻此言，曹頔吓得惊跳起来，急忙回视他夫人，却见李桐一脸淡定的笑容，胸有成竹一般，更是惊疑不定。要知道，上次在老爷曹寅过世时的承继上，由于曹颙是嫡长子，原无可非议，而此次则是过继后继任，实在是意想不到的好机会，错过了，恐怕今生再无此机缘了。既然圣旨令自己的泰山大人李煦来挑选，自然机会更大。

  李夫人闻言，大喜过望，想也不想，站起来就说：“那还用说，当然是……”

  孙老太君急忙截住她的话，说：“李大人，你的意思呢？万岁圣旨，是否还有其他要求？”

  “万岁圣旨，只是说需选一个能赡养老太太和家妹的孩子即可，对其他并未提及。此乃曹家家事，我系外人，不好多口！”李煦沉稳地答道。

  “要说到对父母孝顺上，这两个孩子都是好的，我和你妹妹都很喜欢。頔儿如今是大老爷膝下的长男，承继大老爷基业、振兴家业全靠了他，二老爷怎可夺人之爱、坏人之美，为今之计，也只好是頫儿了，他年纪虽小，但老实忠厚，必定不负二老爷九泉下殷殷期望。”孙老太君笑着慢慢说。

  “这……”李煦不由得有些意外，回头看了看李桐那焦急烦躁的脸，只得笑容可掬，微微一笑说：“老太太的主意原不差。只是现今大老爷的爵位已经由孙少爷曹霂袭了，那孩子虽年幼，没有实在职权，但早晚长大了都是他的，谈不上需要由曹頔继承家业的事情吧？何况頔儿在这府里已经管家几年了，对内外事务都熟悉些，即便按照长幼有序，以后应酬交接，在下看来，也该是頔儿更合适些吧！”他看了看孙老太君已面有不虞之色，哈哈一笑说：“这原与在下无干，在下只是在外面看着情形，随便一说，何况这俩孩子，一个是我的女婿，一个是我小妹子的女婿，这无论是谁，都是咱家自家的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嘛。这究竟如何决断，还得老太太定夺，再就是家妹的意思了。”说着深深看了李夫人一眼。毕竟，自己女婿总是要亲过妹子女婿的吧？他只希望妹妹能稍稍明白点他这做哥哥的心思。

  在孙老太君阻止她直接说出曹頫的那一刻，李夫人已然明白孙老太君需要掩盖的那个事实，如今见哥哥以询问地眼神看着自己，心中恻然，虽然明白哥哥的意思，但毕竟那曹頫曹若容是自己亲生之子，那是万般难以割舍的，即便哥哥不明就里，也无可奈何了，因笑着说：“可是哥哥说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哥哥的女婿和妹妹的女婿，这叫我也难以选择。老太太说怎么好，就怎么好吧！”

  李煦诧异地看着李夫人，十分想不通她竟然会不明白自己的那点私意。

  李桐见事情越来越向自己不希望的方向发展，按耐不住，急忙站起来说：“太太，这件事您是不是……”

  孙老太君急忙打断她的话，很怕她会在急切中说出些不该说的事情来，“桐丫头，頔儿，这件事的首尾，你们都是当事人，咱家的情况难道还不尽知吗？为全家大局着想，是不是就都该少说几句？”

  李桐没想到老太君会如此维护曹頫，毕竟曹頫、曹頔对于李夫人虽有骨肉情分，但对于老太君都是一样的孙子，虽然平日老太君偏疼偏爱些若容，那不过是老祖母与小孙子的天伦情分，如今干系家族前途命运的时候，焉能选爱而不选贤？要知道从皇家起，一般家族继承，均是先选嫡长，次选贤能，后选爱憎的。她见老太君出口阻拦，急忙转变了语气，说：“孩儿的意思是，这事，是不是也该问一问頫兄弟自己的意思呢？”

  一直呆坐在旁边的若容早已被这样的大题目震惊地无法开口，虽然今日早些时候，嫂子李桐已悄悄趁着子钰晨省之时对他泄露了些，可万万没想到，如今他所面临的，竟然是需要继承父兄基业、再震家威的重任。

  一入红尘，苦海无边，这几个月的家事繁难，已经让他焦头烂额、毫无头绪，再加上看了兄长留下来的诸多债务、朝廷上动荡不定的血雨腥风，哪一件都不是他能应付得来的，更何况，那萦绕心间的故事，那今生付出全部心血也必得写完写成的文字的澎湃激情，沾染了凡尘俗世后，他实在不确定，自己是否仍会有那赤子之心和炽热衷肠。他更明白，堂兄夫妇对这件事、这前程的看重，内忧外患之下，他不知道，自己除了逃避和退缩，还能怎样。看着祖母的期待、母亲的爱怜、子钰的赞叹、堂兄的焦躁、堂嫂的欲言又止，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他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那是痛彻心扉、挣扎无助的痛。

  老天君悠悠开口说：“恐怕，这也是宫内熙妃娘娘最满意的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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